日期:2022年04月10日 08:33
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在县里的一个高中作英语教员,授课之余,经常看一些英语原著,尤其是文学作品,象《简爱》《呼啸山庄》《汤姆索亚历险记》等都是当时茶余饭后的读物。后来,一位同事考取了河南大学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在他给我们的来信中,经常会提到一个“华籍美人”,谈到她的气质、学识和开封街巷的日常,俨然是河南大学的一道风景,心中顿生敬畏。后来就有意无意地打听关于这位“华籍美人”的情况,知道她的英文名字是Shirley Wood,汉语名字是吴雪莉,1925年出生于美国阿肯色州,1946年于美国密执安州农学院毕业后随她的中国丈夫来到了战火纷飞的中国,后辗转来到河南大学任教,并在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下加入中国国籍。我被吴先生富有传奇的经历和勇气所震撼,也为她广博的学识所折服,开始准备报考河南大学外语系英语语言文学的研究生。
1993年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河大外语系14名研究生中的一员。当时河南大学1993级研究生共有60多人,都住在明伦校区东南角的研究生楼里,除了公共课在楼里上,专业课均在所在院系学习。于是我每天都要到外语楼上课,途中要经过中心花园西侧的一个小院。该小院古朴典雅,绿树掩映,大门半开,一个水塔矗立其畔,似乎在彰显主人的典雅和非凡,并隐隐透出些许神秘。我每次路过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张望几眼,好奇心与日俱增。后来忍不住向系里的老师打听,结果被告知小院里居住的竟然是魂牵梦萦的吴雪莉先生,对小院的敬慕也油然而生。
遗憾的是,研究生一年级的课程多为基础课,例如快速阅读、高级口译、商贸英语等,因此心中经常默默祈祷研一快些过去,这样就可以早日见到先生。时间随着树叶的青黄在慢慢地流失,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向小院张望,偶尔看到藤蔓缠绕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想象着一个金发碧眼的老人端坐一旁,手绘着锦绣文章。一次偶然看到过吴先生骑着自行车回到小院,我就站在中心花园的老树下呆呆地看着院门的徐徐开启,又悠悠合上,竟然想不出先生刚才穿的是什么衣裳,只记得花花绿绿的,仿佛一只翩然暮归的蝴蝶。终于有一次涨了胆子怯怯地喊了一声“Hello!”,结果吴先生很和善地停下来,蓝莹莹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情,“Hello! How are you! 你好!”。当我告诉她我是外语系一年级的研究生时,她充满自豪地说,“你也是我的学生,因为我下学期给你们上课”。她异国的语调平添了重重的开封乡音,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久别重逢、他乡故知的亲切。这次交流虽然很短,但成就了我一个春夏的谈资。每次向人炫耀这段奇遇时,总是历历在目,历久弥新:深深的庭院,斜掩的柴门,苏格兰格调的披肩,宝石般蓝的眼睛……。
七月流火的时候,我们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坐在教室里,大家谈笑风生,激动得脸庞微红。当稳健的脚步声在教室外响起的时候,空气一时凝固。吴先生仪态高雅,侃侃而谈,讲起小说中的情节时绘声绘色,让我们身临其境。仿佛我们都被带入了故事,穿越了魔镜,进入了Alice漫游的奇境……。
结课的时候,我们请吴先生在铁塔一街的凤凰餐厅吃饭,尽管已经是70来岁的人了,但聊起天来像一个永远不会老的顽童。她不停地回顾着她的中国情结,回顾着国家领导人对她的关心和认可,回顾着她在中国亲历的点点滴滴。有时沉思,有时欢愉,有时自己先忍俊不禁。当谈到有一天晚上回家路过小花园时,她碰到了一对谈心的小情侣,“那个女的就说,别!看!那里有个人!”言毕自己先哑然失笑。
当时的外语系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的论文最后都要经过吴先生对语言的审定,否则不能参加论文答辩。彼时的论文都是手写,而且是英语,每个人都写得笔走龙蛇,看起来特别吃力,但是吴先生都是一字一句地认真修改,我的毕业论文她看了三遍。首次进入那个小院时,心里十分忐忑,也十分激动。院子不大但十分精致,四面翠竹环绕,中间鸢尾婆娑,地上一些不知名的花儿星布其中,给人一种花自飘零水自流的诗意。房子里满墙的书架,里面摆满了原版的图书。她看我翻着一本书爱不释手,就说“You may take it ”。 “Do you mean you send it to me?”我高兴地说。“I mean you may borrow it”,她乜斜了一下眼睛,耸了耸肩,打趣道。记得她对我论文的第一次评价是,Paraphrase every sentence,第二次的评价是much better,第三次去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焦虑,因为答辩在即,如果不能够在次日定稿,有可能就参加不了答辩,而她正常看一篇论文的时间是三天。当我表示了我的忧虑之后,她微笑着说,“我不认为会影响你参加答辩”。回去之后我惴惴不安,晚上曾三次走过她的小院,看到她书房的灯光一直亮着,第二天我跑步的时候再经过那里,看到灯光亦然闪烁。上午10时我去敲门,她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我看到我的论文就摆在她的书桌上,每页都有红笔批改过的痕迹,她逐页指导我如何修改,最后伸了一下懒腰,大功告成地说,“你可以去答辩了,我要休息了”,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竟一时语塞。
毕业后我留校,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显得异常高兴,“你是我的同事了”,“不不,我永远是您的学生”。以后我每次去,她都根据我的身份改变谆谆教诲,例如如何当好老师教好学生,如何开展教研室活动,如何鼓励教师做好科研,如何带领学院搞好学科建设,等等。随着年龄的增大,吴先生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话也越来越少了。2016年春节去看她的时候,她还能记起我;2020年举行吴雪莉教育思想研讨会的时候,先生表述已不是很清楚了,但看得出她眼中的欢喜。2021年4月13日,吴先生因病住院,自此尽管我们千呼万唤,她始终再没有回应。我们只是攥着她的手,默默地祈祷奇迹的发生。7月15日,我们在病房和高继海老师、关合凤老师等给她过生日,当她从国外回来的儿子用口哨吹起她熟悉的乡村民谣时,她好像突然有了意识,眼睛呆呆地盯着他,好久不舍得移开。2022年4月6日,我代表单位和肖艳书记听取了会诊专家的意见,并建议全力抢救,然后最后一次看望了吴先生,当我喊道“I’m your student”的时候,好像她的眼睛转动了几下——先生这是有话要说吗?我忍不住潸然泪下。4月7日凌晨3:20,吴先生病危,4时左右,先生辞世。我赶到医院,和几位同事一起将其抬上车,她的左手忽然触到了我的右手,仿佛有许多的放不下,因为先生说过,她要活到120岁!
先生住院期间,各级领导专程看望,卢克平书记和宋纯鹏校长多次指示,淮河医院专门组成以张祎捷院长为组长的抢救小组,外交部特许为其子女办理疫情期间归国手续。先生离世后,中国驻美大使馆、科技部外专司、省市各级相关部门的领导和兄弟院校以及各地校友会和个人以各种形式对家属表示了慰问和哀思,让我见证了这个祖国的伟大和大家庭的温暖……
吴先生住过的小院已然不在,但我每每走过,仍然下意识地驻足不前,甚至流连忘返,想象中先生依然站在半开的门边,两边开满了美艳的鸢尾兰。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蓝莹莹的眼中满是热情和关切,那一夜的灯光亦然明亮,像天地之间的一颗繁星!
2022-04-10 酤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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